新时代人文经济学深化中国式现代化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人文逻辑，解锁高质量发展的“人文密码”。人文经济坚守“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推动文化繁荣与经济发展交融互生，将经济发展锚定在人的全面发展与社会整体进步这一目标上。
在人文经济视野下，如何发挥人文精神和文化资源的动能作用？人文精神如何渗透并重塑商业逻辑？催生出哪些不同于传统经济模式的“人文经济”新范式？在驱动文化本体创新和区域发展模式创新方面，人文经济的核心机制是什么？如何建立一套科学的评价体系来促进文化价值真正成为产业创新的核心驱动力？2025年9月29日，中国技术经济学会和中国文化传媒集团有限公司在中国文化报社联合举办“文化圆桌”专家座谈会，特邀来自经济领域、文化和旅游领域的知名专家和企业代表，共同探讨这些课题。
嘉宾：
金碚 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工业经济研究所原所长
李开孟 中国技术经济学会理事长、中国国际工程咨询有限公司专家学术委员会副主任
胡钰 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院长、教授
秦宇 中国技术经济学会企业竞争力专委会执行主任、研究员
贾玮 G20青年企业家联盟中国总部主席、北京中轴线文化教育专项基金副主任
主持人：
李琤 中国文化报记者
问： 人文经济不仅是一个文化命题，更是一个深刻的经济学命题。它关乎发展模式的转型，也关乎投资评估的新标准。在人文经济视野下，您认为应如何发挥人文精神和文化资源的动能作用？
金碚： 人文经济的提出具有高度的前瞻性，它不仅洞察了经济发展及其关切目标的新趋势，而且将人本精神、文化价值、国情传统等因素嵌入经济理论逻辑的范式体系。传统主流经济学建立在“工具理性”假定的基础之上，以追求利润、增长、效率、GDP等可量化的工具理性指标作为经济行为目标，忽略了人类“本真理性”行为目标和关切需求——如文化认同、精神满足、社会价值、环境质量等。而人文经济思维超越了抽象的微观、宏观叙事范式。人文经济强调经济发展要以人的全面发展为导向，文化价值不是经济发展的外在“装饰”，而是其内在驱动力；它推动产业从“利润最大化”目标提升为“价值最大化”关切，涵盖社会责任、文化传承、生态保护等多个维度。在这一过程中，文化资源成为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要素之一，可以提升产业竞争力，有助于增强产品与服务的附加值，塑造各领域有效发展路径。
李开孟： 人文经济学作为中国自主经济学知识体系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新兴学科，是当代中国经济学领域一次重要的“术语革命”。人文经济学所倡导的“人文”，核心要义在于以人为本，强调尊重人的价值、维护人的尊严、回应人的诉求，本质是“站稳人民立场、把握人民愿望、尊重人民创造、集中人民智慧”，始终秉持“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等理念。以人文经济学为指导的发展范式，核心是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积极探索人本导向的发展路径，构建能够充分体现人文价值的生产力实现机制和生产关系治理范式。以人文经济学理论指导项目评价实践，需要以人文价值维度为根基，将人的发展作为核心目标，建立涵盖经济效率、社会公平、人文关怀、代际正义的多维评价体系。人文经济学的兴起，标志着经济学研究从“物的逻辑”向“人的逻辑”的范式转型。
胡钰： 在当代经济发展中，人文要素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成为生产要素中的特殊组成部分，既可以独立发挥作用，也可以对劳动、技术等发挥带动作用。具体来看，人文精神浓郁的微观企业环境与宏观经济环境会产生更高的人文效率；文化资源富集的区域会吸引更优秀的人才聚集，推动文化赋能经济社会发展，产生明显的人文效用。
问： 从技术经济、项目评估的宏观视角出发，我们该如何挖掘人文资源的价值，又将如何建立一套科学的评价体系，来衡量并引导文化价值真正成为产业创新的核心驱动力？
李开孟： 当前，人文经济学的理论研究与实践应用仍处于探索阶段，选择科学适宜的研究范式，对于学科的培育和发展至关重要。人文经济学聚焦人文与经济的交融共进、双向贯通，这与技术经济学探究技术与经济融合发展的核心议题高度契合。因此，我们可以借鉴技术经济学的演化范式，助力人文经济学科建设。技术经济学历经数十年的发展积淀，形成了“技术—经济”深度融合的研究范式，其“实践提炼—理论升华”的演进路径，为人文经济学提供了可复制、可推广的分析框架。技术经济学通过优化资源配置、提升创新效率，为经济发展奠定坚实的物质基础；人文经济学通过塑造文化认同、培育优质人力资本，为经济发展提供强大的精神动力。二者深度融合，指向“以人为本、创新驱动、包容共享”的发展模式，这正是中国自主经济学知识体系核心特征的生动体现。
在研究范式上，可以选择三个维度。一是微观实践维度。借鉴技术经济学在工程实践中融合技术可行性和经济合理性的经验，人文经济学可构建“人文要素识别—人文影响评价—路径优化提升”的分析框架，从具体项目中挖掘人文价值，实现理论与实践的紧密结合。二是中观产业维度。引入技术经济学中的产业链优化、投入产出分析等工具，构建“产业人文价值链”分析框架，分析测算人文要素对产业竞争力的贡献水平，为产业政策制定提供专业依据。三是宏观制度维度。参考技术经济学在国家创新体系、区域可持续发展等领域的研究经验，深入解析人文和经济的转化逻辑，建立“文化培育—人才驱动—经济反哺”的长效机制，推动人文和经济的协同发展。这种分层递进的研究范式，既能够精准聚焦现实问题，保持问题针对性，又具备理论拓展空间，体现理论开放性，与人文经济学跨学科、实践性的特征高度契合。
胡钰： 在人文经济实践中，推动人文资源的资本化与价值化是必然路径，可以让人文要素切实发挥经济价值。授权是实现文化价值创造经济价值的关键环节，将具有情感性、故事性与知识性的文化符号及其内容以法律方式、有偿转让给他人使用，常用的授权种类有制造权、贩卖权、代理权、广告授权、体验空间授权等。推动人文资源的可交易、可量化需要进一步打破对文化内容的常规认识，在文化产权确立与交易的规范性上下功夫。衡量文化价值的商业转化能力，既需要借鉴技术经济、项目评估等的方法，更要基于现代数字技术与中国人文经济实践探索形成文化赋能经济发展的评价方法，这也正是人文经济学建立与探索的重要意义。
问：人文精神是如何渗透并重塑商业逻辑的？还将催生出哪些不同于传统经济模式的“人文经济”新范式，特别是在驱动文化本体创新和区域发展模式创新方面，它的核心机制是什么？
金碚： 当前，人文经济发挥动能作用的机制正在融入实践并不断拓展创新。例如，价值重构机制创新，将文化价值内化为产业目标；建立超越GDP的多元评价指标，如“绿水青山”的生态价值核算；从“利润驱动”转向“使命驱动”，如产业创新机制创新，通过文化IP提升传统产业附加值，通过差异互补，形成“各美其美”的区域分工，避免同质化竞争和过度内卷。
研究人文经济学对促进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各领域进步也有诸多启示：在法制保障方面，加快社会企业立法进程，为三类企业（商业型企业、社会责任型企业、社会企业）提供制度空间和规则体系；在区域发展上，鼓励各地探索人文经济特色路径；在国际对话方面，以人文经济为切入点，构建“各美其美”的全球经济治理新范式，从而破解“西方中心论”的话语垄断权。
李开孟： 从生产力发展的视角来看，人文经济学的核心使命之一，就是推动文化软实力高效转化为现实生产力，探究人文精神对现代化产业体系的支撑作用，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人文精神融入市场经济运行机制，为市场经济和新质生产力发展夯实文化根基。技术经济学始终围绕现实生产力的培育和发展开展学术研究与实践应用，专注于研究科学技术转化为生产力的途径和方法，重点探索“什么样的科学技术能够转变为现实生产力”“科学技术能够转变成什么样的现实生产力”“科学技术如何才能更有效地转变成现实生产力”等关键问题。
胡钰： 人文精神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也是贯穿中国数千年商业文明的精神主线，体现了经济活动对人的尊重、对义的遵循。因而，人文经济新范式不是效率优先而是效率与公平兼顾，不是物质财富唯一而是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兼顾，人文经济学体现了经济学对人的回归、中国经济学对中国的回归。从区域发展模式创新上看，要注重把握创造人文公共品的基本规律，在人文经济学看来，一个区域内的人文产品、人文环境、人文氛围等就是典型的公共品，会产生具有经济效益的正向外部性。比如一个城市拥有众多高水平博物馆、历史文化街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基地等文化设施，且生活气息浓郁、社会交往友善，就具有高人文感，就会产生高端人才聚集、文化新质生产力聚集的效应，形成深人文底蕴与高科技创新、高质量发展紧密结合的“一深两高”发展模式，比如江苏苏州、浙江杭州等地。文化发达、经济领先，这两种现象叠加在一个区域，是有其规律性机理的。
问： 人文经济学不仅是一个学术概念，更是一场在全国范围内发生的、深刻的经济与社会发展范式变革。请分析一下“人文经济学”将如何从理论构建到实践落地？
李开孟： 推动文化软实力向现实生产力的转化，建议从以下三个方面构建实践路径。构建文化价值发现机制：借鉴技术经济学“技术筛选—转化路径—效益评价”的实践框架，系统识别非遗技艺等具有潜力的文化要素；设计“IP孵化—产业融合—市场推广”的全链条转化路径；建立涵盖文化传播力、产业附加值、就业带动力等维度的评价体系，科学评价文化要素的经济价值。创新“人文—经济”融合模式：拓展“产学研用”协同机制，搭建“文化机构—企业—政府”多方合作平台；借鉴技术转移中心的运作模式，推动文化产权交易的专业化运行；积极培育“文化+科技”“文化+旅游”等新业态，推动人文资源与经济发展深度融合。完善政策支撑体系：运用“费用—效益分析”等方法，科学评价文化产业发展相关政策的实施效果；借助博弈论等，设计合理的利益协调机制，平衡各方利益诉求，实现人文目标和经济目标的有机统一。
秦宇： 人文经济学从自发的、零散的实践，正在走向自觉的、系统的理论构建和生态建设，其最终目标是探索一条以人为中心，以文化为引擎的高质量发展新路径，这既是对全球经济发展难题的“中国回应”，也是对“何以中国”的现代诠释。
从理论构建到实践落地的整体脉络与行动路径，我认为首先是理论深化，“人文经济”这一概念，精准地捕捉了经济与文化深度融合的新趋势。人文经济学是将人文精神和文化资源深度融合并内化为经济发展的核心要素和内生动力，一切都是为了“人”的全面发展。人文经济学同时强调经济行为深受特定文化背景、价值观念和制度环境的影响，它本质上是一个交叉学科，融合了经济学、社会学、管理学、数字技术等，用工程思维和量化工具去解构和赋能人文价值有望成为一个可行的维度。
其次是在实践层面展现出了全国范围内的蓬勃生机，不仅涵盖了文旅融合、创意产业、品牌建设，还包括了文化遗产活化、乡村振兴中的文化赋能艺术赋美、城市品牌与竞争力提升等多个领域。在政府层面，江苏苏州、江苏无锡、四川成都等城市正在系统性地将人文经济理念转化为城市发展战略，通过举办论坛、打造典型场景来提升城市魅力和竞争力。在企业层面，领先企业已不再满足于单纯的功能性营销，而是致力于构建具有深厚人文内涵的品牌故事和价值体系，与消费者建立情感和精神连接。这正是人文经济学在企业品牌建设中的直接应用。在学界与传媒界，高校的专业研究与权威媒体的理论宣传形成合力，正在共同构建中国人文经济学的话语体系和理论高地。
最后，人文经济学的未来路径是构建协同共生的生态体系。要系统性地征集、筛选、研究、挖掘人文经济学的典型案例，形成覆盖不同区域、不同行业的案例库。在此基础上，探索建立一套“人文经济价值评估标准”或“影响力指标体系”，尝试量化人文带来的经济与社会效益，为决策和投资提供参考。还要进一步深化交叉研究与应用转化，推动人文科技融合，让抽象的文化价值变得可感知、可互动、可交易。
问： 青年作为创新动能与本土文化深度传承的主体，是“人文经济”最生动的实践者。青年如何为文化资源注入新生命，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走向世界？
胡钰： 以人文视角看待发展的手段，最注重的是人的作用的最大发挥，特别是青年人的作用发挥。事实上，“人力资本”概念可以扩展为“人文资本”概念。在当代中国人文经济实践中，具有人文素养、人文情怀的青年成为人文经济生动的实践者与引领者，以“国潮”和“乡创”为代表的人文经济实践中，都是青年担纲主角，可圈可点。比如在广东，许多文化主理人扎根在当地，以自己的艺术创作、创意产品、情感联结等激活当地乡村文化资源，产生了乡村文化振兴、产业振兴、人才振兴的三重效果。在刚刚过去的国庆中秋假期，当地的乡村艺术活动吸引了数以万计的游客，产生了显著的经济效益，还吸引了大量国外艺术家与游客。可以说，青年与人文经济具有天然的融合性，需要有更多的政策支持与社会氛围引导。
贾玮： 在众多对外活动场合，我坚持不懈地向当代的外国年轻人讲述北京中轴线，通过这样的解读，我希望让国际友人理解：北京中轴线所承载的“和”文化，不是尘封于历史的旧物，而是能够为当今全球治理提供启示的、依然鲜活的哲学智慧。这也正是青年一代的文化解码力——我们能够将深植于本土的文化基因，转译为世界听得懂、愿共鸣的共同语言，在传统的土壤中，培育出属于全人类的和平与希望。
我所在的两个平台，一个是对承载着中华文明“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北京中轴线进行研究和推广；另一个是链接全球青年创新动能的G20青年企业家联盟。我做的正是在传统与未来之间架起桥梁，让文化的深度与创新的广度彼此激荡，使其成为“人文经济”生动的注脚。我们推动成立G20青年企业家联盟“中国—南非中心”。G20青年企业家联盟中国总部成功吸引了多家土耳其领军企业集体落户北京昌平。这样的合作不仅体现了平台价值，更重要的是，它们为文化创新注入了实实在在的产业动能。青年企业家正在成为中国文化与国际社会之间的“翻译者”和“联结者”。从北京中轴线到G20国际舞台，我也见证了越来越多的中国青年用创新精神激活文化资源的生动实践。
（本文转载自2025年10月15日中国文化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