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习近平总书记为什么提出新质生产力?

新质生产力的提出,不仅仅是一个学术性问题,而首先是基于国家方略的政策取向考虑。在理论上中国共产党坚持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而在现实的国家方略政策取向上,几十年来,将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变成政治原则,却一直是有争议的。争论焦点在于到底什么是第一位的。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邓小平同志指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才重新回到了马克思主义对于世界发展基本认识的坚持上。新质生产力的提出明确启示了“生产力第一”这个观念。

二、“生产力第一”观念主要涉及三个问题

一是,生产力起决定性作用这一观点是否正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经济发展、社会进步都是检验真理的标准。但在所有的标准中什么是第一标准?这就需要我们认真思考。

二是,如何看待生产力?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但理论界并未对此进行深刻讨论。科学和技术并不等同于一回事。科学是非功利的,是为了探讨世界的规律。在西方概念中科学与宗教紧密相连,造物主所构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这是科学要回答的首要问题。科学的目的在于发现,要探索世界的本源。然而,技术与科学不同,技术是以问题和功利为导向的,目的在于解决问题和获得相应的利益。作为发展中国家,我国长期以来科学落后,技术也很落后,最重要的就是要解决经济发展问题,必须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但问题在于,随着我国国力的不断增强,经济不断进步,生产力的技术水平已经越来越接近科学前沿,很多技术需要由科学来解释和赋能。尽管科学本身并非功利,但对于解释诸多技术问题需要有科学发现客观规律来支撑。我国经济发展到目前阶段,如果认为科技是第一生产力,那么科学的目的是解决经济问题还是探索宇宙真理?如何处理好两者的关系?在我国,技术端具有极大优势,但在科学端则明显不足。科学和技术的机理不同,人类的心理动机相差各异。新质生产力所提出的科学和技术这个问题值得理论界深入研究。

三是,在科技发展及其相关关系的作用下,我国产业组织形式会如何演化?产业经济学的核心是产业组织研究。当我国从计划经济迈入市场经济时,市场经济规则按照微观-宏观范式进行组织秩序建构,假定每一个企业都是一个独立的主体,相互竞争、追求利润最大化。如果从科学史的意义上讲,就是相信经济世界是一个类似物理空间的牛顿世界。牛顿世界意味着世界是如同“空盒子”般的匀质空间,无数同质性的粒子在最少摩擦的空间中运动,形成了宏观世界。这是经济学想象中产业组织的基本建构和运行秩序。自改革开放以来,这套范式就成了主流范式,也是引导改革方向的主流意识。以国有企业为例,必须相互独立,且既不能太大,也不能垄断,更不能合谋。因此,垄断性国有企业就必须拆分。

直到21世纪20年代之前,美国主导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所构建的产业组织形态和国际经济秩序:每个国家都可以是民族独立体,但必须开放,所有企业变为微观粒子般的“微观经济主体”,即营利性私有经济组织,进行自由竞争,从而形成WTO世界—零关税、零壁垒、零补贴,即所谓“三零”世界。然而,问题在于“三零”世界的很多规则无法让所有国家接受,所以WTO世界也就无法完全实现。因为这个世界并非像微观经济学所刻画的那样,经济空间并不是一个牛顿空间,规则空间不可能做到所有同质化的微观经济主体在完全一致的规则空间里行动。现实世界存在不同领域,每个领域都有自己的规则空间,而域和域之间实现沟通,这才是真实世界的模样。以美国等为例,现在也采取关税、补贴、小院高墙等措施在科学和技术上设置壁垒,这都说明生产力发展规则秩序在发生实质性改变。传统主流经济学,力图将所有问题归结为量的关系,这是微观经济学的基本思维。但是这一思维目前已被科技进步所超越。经济世界的质态发生了变化,而非仅仅是同质性的量的关系。例如,数字经济、人工智能,其承载主体既不是以利润最大化为行为目标的微观经济主体,也不是政府投资主体、公共主体。可以看到,诸多重大科技进步的实现都不是依赖经济学所想象的微观经济主体,也不是政府部门。以华为为例,从法律意义上讲,其属于民营企业,但从产权结构上来看,华为并不受资本控制,很大程度上属于人民资本主义构造,即大部分股票由员工持股会拥有,然而华为是我国科技进步竞争力最强大的企业之一,其主体质态发生了深刻变化。再以美国领先的OpenAI公司为例,AI指人工智能,Open意味着开源,其组织行为目标并不追求私人利益,其建立的初衷也并非为了商业利益。这些现象已然超出了微观经济学的思维范式。

三、在新质生产力时代,市场主体行为和规则空间是否在发生重大变化?

以上的讨论表明,市场行为主体不再是唯一的营利性经济主体,而是形式各样的各类企业主体。也就是说,不再以追求利润最大化作为唯一的企业行为目标,“在商言商”规则已然不能刻画这些主体的行为。而且,市场经济的规则空间也发生了变化,人类将来会在什么样的规则空间中发展?世界经济是宏观无政府主义的还是其他形式的?这是新质生产力给学者们提出的要继续深入研究的问题。

四、在上述基础上,传统经济学范式要不要改变?

例如,数字经济是否属于经济学问题?理论上讲,传统经济学范式已无法解决数字经济问题,因为其不符合微观、宏观经济学基本范式。微观经济学最基本的原理是,调节市场经济运行只有唯一的一个信号系统—价格,且价格由供需关系决定,在充分竞争的环境下,价格达到均衡。但将数字经济置入其中后,假设的市场信号系统就被数字信号冲破,也就是说,数字经济几乎把所有的企业“黑箱”都打开了。这样,市场经济运行就可以由数字信号直接调节了。例如,过去在市场均衡状况下,一双鞋子的价格是1000元,但现在可能在网络上购买只要100元,因为消费者清楚地知道中间流通环节(批发、仓储、零售等)的数字信息。市场信息高度透明,实体经济业态和运行方式也将发生重大变化,无法再按照传统主流的微观经济学理论来构建。因此,在新质生产力时代,经济学范式要不要改变?如何改变?这值得学者们进一步深入思考。

本文摘自：《技术经济》2024年第3期文章《以新促质,蓄势赋能——新质生产力内涵特征、形成机理及实现进路》

引用本文：吕薇,金碚,李平,王蕴,任保平,张辉,盛朝迅,李开孟.以新促质,蓄势赋能——新质生产力内涵特征、形成机理及实现进路[J].技术经济,2024,43(3):1-13.

中国技术经济学会
2024年4月18日